2025年七月。
北方下了场五十年不遇的暴雨。
内蒙那边溃了堤。
北京的洪水也在往这边涌。
小轿车像玩具一样漂在水里,暴雨淹了半条街……
我是省报记者,被派来采写御河泄洪的稿子。
出发前主编拍我肩膀。
“据说这次大同稳得很。”
“去挖挖背后的故事。”
车刚进市区,我就给我爸打了电话,他在大同住了一辈子,退休前是环卫工。
电话里他声音发颤。
“你回来看看就知道了。”
“太吓人了。”
我以为他说的是洪水。
毕竟朋友圈里,周边市县的视频都传疯了。
可车开到御河桥时,我愣住了。
河面确实涨了不少,浑浊的水浪拍打着堤岸。
但那些新修的橡胶坝,像一道道坚实的脊梁,把洪水稳稳框在河道里。
岸边的绿化带里,几个老人在下棋,还有小孩举着网兜捞鱼。
“这叫吓人?”
我把车停在路边,给我爸发微信。
他秒回了个定位,是下游的湿地公园。
找到他时,老头正蹲在亲水平台上,背对着我。
肩膀一抽一抽的,我走过去递烟。
“爸,这水不是控制住了吗?”
他接过烟,手抖得划不着火,我凑过去帮他点上。
火光里,看见他眼眶通红。
“控制住了?”
他猛吸一口,烟屁股烫到手指才扔。
“你知道这河以前什么样吗?”
我当然知道,小时候跟着他来清淤,河水里漂着塑料袋和死猫,夏天臭得能把人熏晕。
一到雨天更要命,两岸的棚户区里,家家户户都得把家具往桌上抬。
“那时候谁管啊。”
我爸蹲在地上,用手抠着地砖缝里的泥。
“污水基本靠蒸发。”
“垃圾基本靠风刮。”
“咱们大同人。”
“是沾了煤的光。”
“也倒了煤的霉。”
他说的是实话。
那些年运煤车从城里过,煤粉能把云冈石窟的佛像糊成黑的。
御河两岸更是成了垃圾场。
住在那儿的人。
夏天不敢开窗。
雨天不敢睡觉。
“直到2008年。”
我爸突然站起来,指着河对岸的古城墙。
“那个姓耿的来了。”
我知道他说的是谁。
耿彦波。
后来成了大同人口中的“耿公”。
但刚来时,没人待见他。
“当时他在太原就出了名。”
我爸往回走,脚步踩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。
“说他爱拆东西。”
“人送外号‘耿拆拆’。”
“我们都觉得。”
“也就是来镀个金就走。”
谁也没料到,这个市长天天五点多就出门。
不坐办公室,带着规划局的人在城里转,从东城墙走到西城墙,从御河北岸走到南岸。
有次我爸凌晨清运垃圾,还撞见他蹲在路边吃包子。
“后来才知道。”
我们走到一处观景台,这里能看见整个御河的弯道。
“他心里憋着个大计划。”
“叫什么‘一轴双城’。”
“以御河为界。”
“西边恢复古城。”
“东边建新城。”
当时这计划一公布,骂声一片。
有人说他异想天开,黄土高原上的城市,搞什么水城规划。
尤其是御河治理,年年都写进政府工作报告。
又是截污又是拓宽河道,还在上游修了孤山水库。
“我那时候也骂。”
我爸看着水里的倒影。
“觉得这钱还不如给我们涨工资。”
“你知道当时争议多大吗?”
“有人说他劳民伤财。”
“说这是政绩工程。”
“甚至有人堵在市政府门口。”
“举着牌子让他滚蛋。”
最让人想不通的是防洪标准,从二十年一遇提到百年一遇。
大同多少年没下过像样的雨了。
有人编了顺口溜。
“耿市长,瞎折腾。”
“旱地挖河修龙宫。”
“百姓苦,钱包空。”
“不如回家种大葱。”
“现在想想。”
我爸突然笑了,笑声里带着点哽咽。
“多亏了他当时的‘瞎折腾’。”
我们正说着,防汛指挥部的巡逻艇开了过来。
艇上的人举着喇叭喊。
“水位还在涨。”
“大家注意安全。”
“橡胶坝准备第三次提闸。”
我爸突然指着驾驶舱。
“那是老王的儿子。”
“以前住御河南岸的棚户区。”
“当年为了拆迁的事。”
“跟耿市长吵过架。”
我记得那事儿。
当时老王在拆迁办门口躺了三天,说什么也不搬。
耿市长亲自去了,没带保安。
就跟老王坐在马路牙子上聊,聊了整整一下午。
“后来老王说。”
我爸模仿着老王的口气。
“市长说‘老哥。’”
“‘我知道你舍不得老房子。’”
“‘但你看看这河。’”
“‘再看看你家墙根的霉斑。’”
“‘你想让孙子也住这样的地方?’”
老王最后搬了,搬进了御河东岸的安置小区。
但没过多久,小区业主集体上访,说墙面开裂,水管漏水。
“那天我正好在市政府门口清运垃圾。”
我爸比划着。
“就看见耿市长火急火燎地过去了。”
“手里还拿着个小锤子。”
“挨家挨户敲墙面。”
“走到三楼的时候。”
“他抓起一把脱落的水泥。”
“直接塞到工头领口里。”
我爸学着当时的样子。
脖子上青筋暴起。
“你良心坏了!”
“老百姓的保命房都敢偷工减料!”
“我罚到你血本无归!”
后来听说,那个工头真的破产了。
安置房全部返工。
连小区门口的路沿石都重新铺过。
“有人劝他。”
“说他脾气太暴。”
“容易得罪人。”
“你猜他怎么说?”
我爸看着我。
眼睛里闪着光。
“他说‘我还有多少时间呢?’”
“‘还能在这里干多久?’”
“‘大同这一次冲上去就冲上去了。’”
“‘冲不上去的话。’”
“‘历史不会再给大同机会了。’”
雨又开始下了,不大。
像牛毛似的,打在伞面上沙沙响。
我爸指着不远处的两座桥。
“看见没?”
“那座迎宾路大桥。”
“是他当年主持修的。”
“快十年了。”
“桥面连个坑都没有。”
他又指向另一座桥。
“那是大庆路的桥。”
“换了两任领导。”
“修了三次。”
“现在又坑坑洼洼的。”
“老百姓叫它拉链马路。”
巡逻艇又开了回来,这次速度很快,艇上的人朝我们挥手。
“洪峰过去了!”
“水位开始降了!”
我爸突然转身。
往岸边跑了几步。
对着河面大声喊。
“看见了吗?”
“稳着呢!”
“你当年的心血没白费啊!”
喊完他蹲在地上。
哭得像个孩子。
旁边有个遛狗的老太太。
递给我爸一张纸巾。
“老郑。”
“这雨下得再大。”
“咱也不怕了。”
我爸接过纸巾,擦了擦脸。
“是啊。”
“不怕了。”
采访结束后,我写了篇稿子。
标题叫《御河两岸》。
交上去的那天,主编给我打电话。
“写得不错。”
“就是有点太个人化了。”
我没说话,看着窗外。
大同的天放晴了,蓝得像块刚洗过的布。
晚上我爸给我发微信,是张照片。
他站在御河岸边,身后是灯火通明的古城墙,配文只有三个字。
“回家了。”
我突然想起白天,在防汛指挥部看到的资料。
耿市长在大同的五年,御河综合治理投入了二十二亿。
有人算过账,如果把这些钱平均分。
每个大同人能分到两千多。
但现在,站在稳如磐石的河堤上。
看着两岸新建的湿地公园。
看着古城墙上游人如织。
看着那些在暴雨中安然入睡的市民。
我突然明白,有些账,不能这么算。
就像我爸,当年骂得最凶的人,今天哭得最狠。
有些东西,总要经过时间的检验。
就像这场暴雨,这场洪峰,冲刷出的,不只是干净的河道,还有人心底的公道。
第二天,我去了云冈石窟。
以前来的时候,佛像脸上总蒙着层灰。
讲解员说,那是运煤车常年经过留下的。
现在不一样了,窟里的灯亮得很。
佛像的眉眼清晰可见,连衣纹里的细节都看得清。
一个戴眼镜的老先生,正拿着放大镜仔细看。
我凑过去搭话。
“您常来?”
他转过头。
镜片后的眼睛笑成了缝。
“以前在文物局工作。”
“退了休就爱往这儿跑。”
“你是外地来的记者吧?”
我点点头。
他指着佛像的脸。
“十年前。”
“这脸上的煤灰。”
“擦都擦不净。”
“耿市长来了之后。”
“第一件事就是治运煤车。”
“把城外的路改了道。”
“还搞了封闭式运输。”
他突然压低声音。
“当时多少人反对啊。”
“煤老板们天天去市政府堵门。”
“说断了他们的财路。”
“有次开大会。”
“一个老板拍着桌子骂。”
“说他不懂经济。”
我好奇地问。
“耿市长怎么说?”
老先生直起身,学着当年的语气。
“他说‘我不懂煤老板的经济。’”
“‘但我懂大同的根。’”
“‘这石窟是祖宗留给我们的。’”
“‘砸了根换钱。’”
“‘子孙后代会骂我们的。’”
离开石窟时,遇到个卖纪念品的大姐。
摊位上摆着石窟的模型,做得很精致。
我拿起一个问价。
她笑着说。
“记者同志啊。”
“买一个吧。”
“现在来旅游的人多了。”
“我们日子也好过了。”
她指了指不远处的停车场。
“你看那排大巴车。”
“十年前哪有这么多?”
“那时候路不好走。”
“景区也破破烂烂的。”
“谁愿意来?”
正说着,她手机响了,接起来嗓门特别大。
“知道了知道了。”
“御河那边没事。”
“昨天你姐夫去看了。”
“坝牢着呢。”
“你安心在外地打工。”
挂了。
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。
“儿子电话在天津上班。”
“担心家里。”
“我说没事。”
“当年耿市长修的东西。”
“结实着呢。”
下午去了趟老城区,修复后的古城墙特别气派。
城根下有不少老人在聊天,我凑过去听。
他们在说耿市长当年拆违建的事。
一个穿蓝布衫的大爷说。
“那会儿我家就在城墙根搭了个棚子。”
“卖早点。”
“城管来拆了好几次。”
“我都跟他们吵。”
“后来耿市长亲自来了。”
他顿了顿。
喝了口自带的茶水。
“他没跟我吵。”
“就站在棚子门口看。”
“看了半个钟头。”
“然后说‘大爷。’”
“‘这城墙是大家伙儿的。’”
“‘不是谁家的后院。’”
“‘您要是实在想摆摊。’”
“‘我让规划局的人给您找个合适的地儿。’”
大爷现在在景区里开了家小吃店,生意挺好。
他说当时想不通,觉得市长多管闲事。
现在才明白,没有当年的拆,就没有现在的游客,也就没有他这碗饭。
“那时候他天天在工地上。”
另一个老人接过话。
“晒得黢黑。”
“穿双旧布鞋。”
“工人们都怕他。”
“因为他眼睛毒。”
“哪块砖铺歪了。”
“哪段墙砌斜了。”
“他一眼就能看出来。”
有次修钟楼,他摸着刚砌好的墙说。
“这砂浆比例不对。”
“返工。”
施工队的头头不乐意。
说监理都签字了。
他直接让人把墙拆了。
果然,里面的沙子多水泥少。
“他说‘建古城不是搭戏台子。’”
“‘是要传下去的。’”
“‘偷工减料就是罪人。’”
老人说着。
指了指远处的钟楼。
“你看那楼。”
“十年了。”
“一点裂缝都没有。”
走在古城的石板路上。
看着两边古色古香的店铺。
很难想象这里以前是破败的棚户区。
一个开客栈的老板娘告诉我。
她以前就住这儿。
一家五口挤在二十平米的小屋里。
“做梦也没想到。”
“能在自家门口开客栈。”
“还能挣上钱。”
她给我看以前的照片,低矮的土房,泥泞的小路,墙角堆着垃圾。
“那时候最怕下雨。”
“外面下大雨。”
“屋里下小雨。”
“现在好了。”
“你看这排水。”
“多大的雨都不怕。”
傍晚的时候,我又去了御河边。
洪水退了不少,露出了岸边的鹅卵石。
几个工人正在检修橡胶坝。
我过去跟他们聊。
一个老师傅说。
“这些坝都是按百年标准建的。”
“当年浇筑的时候。”
“耿市长三天两头来盯着。”
“连钢筋的型号都亲自核对。”
他指了指坝体上的一个标记。
“看见没?”
“这是当时的验收章。”
“他说过。”
“御河是大同的血脉。”
“护不好就是罪人。”
正说着,我爸打来电话,让我回家吃饭。
“你王大爷也在。”
“就是以前跟你说过的老王。”
回到家,王大爷正跟我爸喝酒。
看见我,非要拉着我喝一杯。
“记者同志。”
“你可得好好写写。”
“没有耿市长。”
“咱哪有今天?”
他喝了口酒,红着脸说。
“当年我跟他吵得最凶。”
“觉得他毁了我的家。”
“后来搬进新房。”
“冬天有暖气。”
“夏天不漏水。”
“孙子还能在小区里晒太阳。”
“我才明白。”
“他是为我们好。”
我爸在一旁说。
“前几年你王大爷去太原。”
“专门去市政府门口等他。”
“想跟他说声对不起。”
“没等着。”
老王叹了口气。
“这辈子最大的遗憾。”
“就是没跟他好好说声谢谢。”
“不过现在好了。”
“这场雨证明了。”
“他做的都是对的。”
饭桌上,他们聊了很多当年的事。
谁谁家因为拆迁闹过矛盾。
谁谁谁当面骂过耿市长。
现在又谁谁谁逢人就夸他。
“人啊。”
我爸感慨道。
“有时候就是短视。”
“只看见眼前的得失。”
“看不到长远的好。”
吃完饭,我站在阳台上,看着窗外的夜景。
御河两岸的灯光亮了起来,像两条金色的带子。
远处的古城墙,在灯光的映照下格外壮观。
手机响了,是主编。
“稿子我看了。”
“再加些具体的数据和案例。”
“争取明天见报。”
我嗯了一声,挂了电话。
突然明白,有些东西,比数据更有力量。
就像我爸的眼泪,老王的道歉。
还有那些在暴雨中安然入睡的人们。
第二天,我把稿子改了改。
加了云冈石窟的变化,古城的新生。
还有那些普通人的故事。
标题没变,还是《御河两岸》。
交稿的时候,我给主编发了条信息。
“有些功绩。”
“不在报表里。”
“在老百姓的心里。”
主编很快回了个“好”字。
走出报社大楼,大同的太阳特别好,照在身上暖洋洋的。
我又去了御河边,一群孩子在岸边放风筝。
风筝飞得很高,像要飞到云里去。
一个孩子的风筝线断了。
顺着河风飘向远方。
孩子追着风筝跑,笑着喊着。
他的妈妈站在岸边,笑着看着他。
阳光洒在她们身上,温暖而明亮。
我突然想起耿市长说过的话。
“城市是有记忆的。”
“我们要做的。”
“就是让这些记忆。”
“变得更美好。”
看着眼前的一切,我想。
他做到了。